歸去來辭

　　歸去來辭

　　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②！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悲③！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④。舟搖搖以輕揚，風飄飄而吹衣⑤。問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⑥。乃瞻衡宇，載欣載奔⑦。僮仆歡迎，稚子候門⑧。三徑就荒，松菊猶存⑨。攜幼入室，有酒盈樽⑩。引壺觴以自酌，眄庭柯以恰顏11。倚南窗以寄傲，審容膝之易安12。園目涉以成趣，門雖設而常關13。策扶老以流憩，時矯首而遐觀14。云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15。景翳翳以將入，撫孤松而盤桓16。

　　歸去來兮，請息交以絕游17。世與我而相違，復駕言兮焉求18？悅親戚之情話，樂琴書以消憂。農人告余以春及，將有事于西疇19。或命巾車，或棹孤舟，既窈窕以尋壑，亦崎嶇而經丘20。木欣欣以向榮，泉涓涓而始流，羨萬物之得時，感吾生之行休21。

　　已矣乎！寓形宇內復幾時，曷不委心任去留？胡為遑遑欲何之22？富貴非吾愿，帝鄉不可期23。懷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24。登東皋以舒嘯，臨清流而賦詩25。聊乘化以歸盡，樂夫天命復奚疑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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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小傳】

　　陶淵明（公元365年—公元427年），一名潛，字元亮，潯陽柴桑（今江西九江西南）人。東晉文學家，我國歷史上著名詩人之一。他出身于一個沒落官僚地主家庭，曾做過幾任小官。他少懷壯志，但由于處在當時門閥等級制度森嚴，士族地主把持政權的惡劣環境中，他不可能施展自己的才能。幾次出仕，使他對當時黑暗的社會有了較深的認識，決心不同流合污，在四十一歲那年，辭去了僅做了八十余天的彭澤（今江西彭澤縣西南）縣令，從此歸田隱居，并親自參加一些勞動，在貧寒的處境中度過了余生。

　　陶淵明長于詩文辭賦，喜歡描繪大自然的秀麗景色、農村生活的情趣以及自己的勞動感受。他的不少優秀作品，對當時的政治有批判，但也時常流露出一種逃避現實的消極情調。陶淵明的藝術風格淡雅自然，優美含蓄，一反當時追求形式、內容空洞的文風，對后世文學有很大影響。

　　【題解】

　　《歸去來辭》是陶淵明辭賦中的名篇，寫于他辭去彭澤縣令之后。這篇小賦生動地描述了他擺脫官場生活的束縛、遠道歸來的喜悅心情和向往淳樸的農村田園生活的高潔情趣，感情真切，音節和諧，是一首優美的抒情詩。前人對這篇文章評價很高，說是“兩晉文章，惟《歸去來辭》一篇。”

　　【注釋】

　　①《歸去來辭》：東晉安帝（司馬德宗）義熙元年，陶淵明為彭澤縣令，上級派督郵（督察屬縣政績的官吏）來縣。縣吏說應當冠帶整齊，前往迎見。他嘆氣說：“我不能為五斗米折腰向鄉里小兒。”就辭官歸隱。他在回家時，寫下這篇文章表明意志。歸去來，即回去的意思。來，起舒緩語氣的作用。辭，是賦一類的文體名，最早為《楚辭》，所謂風雅之變體，古詩之流亞。一般要用韻。

　　②兮：表示音節上的停頓和起舒緩語氣的作用。相當于現代漢語的“啊”、“吧”。胡：何，為什么。

　　③心為形役：謂被饑寒所驅使，違反本人意志而出去做官。心，意志。形，身體。役，驅使，役使。奚：何，為什么。惆悵（chóuchàng）：失意，悲傷。

　　④“悟已往之不諫”二句：本自《論語·微子》，引用時稍有變動。諫，這里是改正或挽回的意思。追，這里是補救的意思。今：今天的棄官歸隱。昨：過去的出去做官。

　　⑤搖搖：搖晃不定。以：用法同“而”，相當于現代漢語的“地”。在辭賦等偶句中，“以”和“而”交替使用，作用相同，而句法靈活。

　　⑥征夫：路上的行人。熹微（xì—）：早晨光線微弱。

　　⑦衡宇：橫木作門的簡陋房屋。衡，通“橫”。宇，房屋。載：且，乃。

　　⑧稚子：幼小的孩子。

　　⑨三徑：漢朝兗州刺史蔣詡因王莽專權，辭官歸隱，在院子里開出三條小路，只同隱士羊仲、求仲二人來往。事見晉趙岐《三輔決錄·逃名》。后用以指隱士所居的地方，這里指家園。就：接近。

　　⑩幼：作名詞用，即上文說的“稚子”。樽（zūn）：酒器。

　　11引：端起，舉起。壺觴（－shāng）：盛酒的器具。眄（miǎn）：斜視。這里是觀看的意思。柯：樹枝。怡顏：喜悅的神色。

　　12寄傲；寄托傲然自得的心情。審：詳悉，深曉。容膝：容納雙膝，形容房屋極其狹小。

　　13涉：到。趣：樂趣，興趣。

　　14策：拄。扶老：拐杖的別名。流憩（－qì）：即游息。矯首：抬頭。遐觀：遙望。

　　15岫（xiù）：山洞。

　　16景：太陽光。翳翳（yīyī）：光線暗淡的樣子。盤桓：逗留，徘徊。

　　17息交、絕游：謂息絕交游，如同說斷絕來往。這是互文。所謂互文，是把同義詞成對使用。

　　18相違：合不來。違，原選本作“遺”，據中華書局“四部備要”本《靖書先生集》改。駕言：駕車，這里指出游。言，用在句末，起舒緩語氣的作用。《詩·邶風·泉水》：“駕言出游，以寫我憂。”這里截取“駕言”表示出游。焉求：即“求焉”。焉，何，什么。疑問代詞在古漢語中作賓語時常放在動詞前面。

　　19及：來到。事：指耕種等農事。疇（chóu）：田畝。

　　20巾車：篷車，有帷幕的車子。棹（zhào）：劃船的漿。這里作動詞用，劃。窈窕（yǎotiǎo）：幽深曲折的樣子。壑（hè）：山谷，深溝。崎嶇（qíqū）：高低不平的樣子。

　　21涓涓（juānjuān）：水流細小的樣子。行休：將要停止。

　　22已矣乎：算了吧。寓形：寄托身軀。宇內：天地中間。復：再，又。幾：多少。曷：同“何”，為什么。委心：聽任本心的自然。去留：行止。胡為：即“為胡”，為什么。胡，什么。遑遑：奔走勿忙，心神不寧的樣子。何之：即“之何”，往哪里，到什么地方去。

　　23帝鄉：古人指天帝所居之處，即神仙境界。

　　24懷：想，希望。孤：獨自。植杖：把手杖豎立在一旁。耘：鋤草。耔：用土壅禾根。

　　25皋：田野或高地的泛稱。舒嘯：放聲長嘯。撮口發出長而清越的聲音叫“長嘯”。賦詩：吟詩，做詩。

　　26聊：姑且，暫且。乘化：順著自然的變化。盡：指生命結束。樂夫天命：猶樂于天命。《易經·系辭下》：“樂天知命，故不憂。”夫，起指示作用，相當于現代漢語的“這”、“那”。奚疑：即“疑奚”，懷疑什么。

　　【譯文】

　　回去吧！田園快要荒蕪了，為什么還不回去！既然自己曾經使心靈為形體所奴役，又為什么惆悵而獨自悲傷！認識到過去的錯誤已經不可挽回，卻知道未來的事情還可以補救。走入迷途確實還不算太遠，認識到如今做得正確而過去卻非常錯誤。歸舟在遙遠的征途中輕快地飄蕩，微風徐徐吹拂著衣襟。向行人打聽前面的路程，只恨晨光還是這樣朦朧不清。剛剛望見自己的家門，便高興地向前飛奔。家僮出來歡迎，幼兒等候在門庭。荒草已經生滿庭園小路，青松秋菊仍然茂盛。拉著幼兒跨進房門，屋里擺著盛滿酒的酒樽。我端起酒杯自斟自飲，觀賞那庭院的樹木是多么地愜意開心。倚憑南窗寄托傲世的情懷，環視小屋也容易使人心緒安寧。每天在庭園散步很有樂趣，盡管有大門卻時常關閉。拄著拐杖各處走動，隨意休息，不時地舉目眺望那遠處的煙云。云彩無意飄出山巔，鳥兒飛倦了，也知歸林。斜暉漸漸地暗下來，即將隱入西山，我用手撫摸著孤松而流連忘返。

　　回去吧！讓我謝絕與世俗的交游。世俗既然同我的志向不合，我還出去追求什么！親戚間的知心話能使人快樂，獨自彈琴讀書也足以消愁解悶。農人們告訴我春天已經來臨，將要到西邊的田里去耕耘。我時而坐著小車，時而劃著扁舟。有時循幽深曲折的溪水進入山谷，有時沿崎嶇坎坷的小路走過山丘。樹木欣欣向榮，細細的泉水開始流動。我羨慕萬物得到春天的滋潤，感嘆自己的一生將要罷休！

　　算了吧！寄身于天地之間還有多少時間，為什么不按照自己的心意決定去留？為什么還心神不定地想去追求什么？富貴既然不是我的心愿，仙境又不可尋求。只希望有個好日子獨自出游，或者是把拐杖插在一邊，去田間除草、培土。登上東邊的山崗放聲長嘯，面對清澈的溪流而寫作詩章。姑且順應自然的變化，了此一生吧，樂天知命還有什么疑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