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作鑒賞：讀寇宗鄂的詩集《西爿月》

　　我的家在地球的另一面　在生長竹子生長氣節的地方

　　讀寇宗鄂的詩集《西爿月》

　　我是很少讀詩的，生活中除了柴米油鹽，就是繁忙的工作。我也知道生活中不能缺少抑陽頓挫的詩情，不能缺少熔鋼化鐵的淚水，不能缺少撼天動地的歡歌，更不能缺少激情的澎湃，否則生活的重負會將人壓垮，鬢角生出的白發會讓人生出落葉知秋的無限悲涼。我得感謝宗鄂先生幾天前送給我的詩集《西爿月》，那抑陽頓挫的起伏，那美麗動人的詩句，那細膩情感的描寫，那恰到好處地比喻，讓我暫時忘卻了人生的艱難，讓我重新又回到了情感的世界中，感慨、回味、拍案叫絕，時不時地還讓人忍俊不禁。

　　《西爿月》顧名思義，取名于"西方的月亮"。詩集中收集了作者于1994年訪問美國時創作的部分作品，其中包括描寫作者乘飛機飛往美國，跨越日期變更線時的感受："分明是向東飛行，卻說是去西方，我不知道，是迎接還是追趕著什么，人生也有時差嗎？別人的正午卻是我的子夜"，這種從宇宙的高度對東西方概念的重新審視，恰恰表現出詩人對周圍事物的敏感，這種迎接和追趕的聯想，正午和子夜的對比，又使人感受到哲學理念那無窮的魅力，感受到接受東方文化熏陶的詩人那磐石般的自信。回顧美國和中國近百年來的發展，"當東方一場惡夢未醒，它（美國）正悄悄地拔地而"。今天雖不能完全說美國就如日中天，中國還如同子夜一般。但是代表著東方文明的中國在過去的一段時間里的的確確落后了人家一段的距離。但是，屹立于潮頭的不永遠都是西方人，正如宗鄂先生說的："我的家在地球的另一面，在生長竹子生長氣節的地方，漢唐風格東方園林，中華民族的自信和風骨，才是我的驕傲。"擁有著這份遺產的民族必將會迎來全面復興的日出，擁有著這份自信的詩人才會在高樓林立的曼哈頓，在腳下奔流交錯、縱橫般江河的世貿中心大廈之上，在性感的四十二街脫衣舞會上找到自我。

　　宗鄂先生對美國的感受是從品味美國的櫻桃開始，他在《紫櫻桃》中寫道：

　　我來時 櫻桃

　　正紅得發紫

　　吸吮了一個冬的雪水

　　和春天積攢的陽光

　　早已醞釀成熟

　　一顆顆豐滿得

　　像夏天鼓脹的奶頭…

　　藍眼睛的美國姑娘微笑著

　　把一個季節和熱情

　　都傾在貨架上

　　幫我一粒一粒地挑選

　　像一起選擇晶瑩的寶石

　　我對斯坎紐斯科特小鎮的感覺

　　從品味櫻桃開始

　　讀著這首《紫櫻桃》，我能鮮活地記起我自己對美國的首次訪問。那是在1991年，在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里，一切對我都是那樣的新奇。我雖然不曾見到紫櫻桃，但是讀宗鄂先生的《紫櫻桃》我能馬上聯想起美國的大李子。去美國之前，我沒有見過這么大的李子，那多肉多汁的紫皮水果，的確讓人感到那是"吸吮了人間日月精華的尤物"。感謝中國的改革開放政策，短短幾年的時間，中國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如今要想品嘗這種李子，人們大可不必還要坐飛機去美國，在今天的中國市場上，黑眼睛的中國姑娘同樣會把一個季節的收獲和驕傲都傾倒在貨架上，任你選擇。這種人世間的時差顛倒，正午和子夜的相互輪換所展示的是自然界中的一種必然，也是弄潮兒順應自然規律，把民族也把自己推向潮頭頂端的一種風采。

　　在這本詩集中我還感到，憑借著詩人所特有的敏銳，宗鄂先生在踏上美國的土地之后，幾乎沒有停頓地寫著他在美國的感受，捕捉著瞬間即逝的靈感。曼哈頓世貿中心大樓頂上的感慨，美國高速公路上的無奈，大都會博物館中的驚嘆，教堂與超市間狹縫中的黑暗，宗鄂先生用一首首發自內心深處的詩述說著自己對"西方月亮"的發現。

　　紐約不肯入睡

　　百老匯皇后區布魯克林

　　全睜著亮晶晶的眼睛

　　等待著一個驚喜的六合彩

　　為了感受美國那如日中天的經濟，為了親身體驗"銀河"在腳下流淌的感覺，宗鄂先生曾兩度登上坐落于曼哈頓南端的世界貿易中心大廈，去感受紐約，這座"生殖力極旺盛的子宮，繁衍的鋼鐵的森林"，去感受這座"控制世界經濟的水銀"。然而正是這座象征著金元帝國的摩天大廈，卻在宗鄂先生登臨后的第七年遭受到了恐怖分子的襲擊，9·11恐怖襲擊事件使"金元帝國的象征"頃刻間化為烏有，"陽光燦爛的正午"頃刻間變為"人間煉獄般的子夜"，美國的經濟也因此提前陷入了衰退之中。

　　9·11恐怖襲擊事件已經過去了兩個多月，仔細反思其中的緣由，人們不能不感到美國在全球推行的霸權主義行徑是導致這次恐怖襲擊的根源。美國倚仗自己如日中天的經濟，倚仗自己無人可比的軍事實力，到處插手別國的內政，無視國際關系法，無視他人利益，強行向世界推行自己的價值觀。這使我再一次想起宗鄂先生在《西爿月》中提到的東方與西方的一些概念。按照中國的陰陽五行說，東方屬文，西方屬武，就連紫禁城中的文華殿和武英殿也是依照"五行"的定制：文在東，武在西建在故宮中軸線的兩邊。從中國的陰陽五行學中，人們是不是可以明白一個道理，文和武，陰和陽是事物的兩個方面，一味地炫耀陽剛，崇尚武力不一定就意味著強大。韜光養晦，不戰而屈人之兵，又何尚不魅力無窮。

　　美國崇尚自由，為此美國人在曼哈頓南端的一個小島上借助曾經建造了法國埃菲爾鐵塔的工程師的手，為自由塑造了一尊女神像。然而世界沒有絕對的自由，宗鄂先生就在他的《自由女神像》一詩中寫道：

　　自由從來不是一尊偶像

　　不是供人玩味的藝術品

　　……

　　你感覺到孤獨嗎

　　干嗎一動不動地

　　等在茫茫的海面上

　　歷任風浪的吹打

　　也不肯垂下你

　　百年高舉的手臂

　　讀了宗鄂先生對自由女神像發出："自由女神，你自由嗎"的提問，讀者想必會感觸頗深。自由從來不是絕對的，就連自由女神也沒有絕對的"自由"，她必須不分白天黑夜地永遠地站立在曼哈頓的南端。為美國的自由充當廣告，充當自由的守護神。對于美國的自由，宗鄂先生在他的《路過教堂》一詩中有如下的記錄：

　　在教堂與超級市場之間

　　在精神與物質之外

　　無家可歸的流浪漢

　　正躺在路邊的長椅上

　　木然地面臨夜的淹沒。

　　在美國，流浪漢可能有選擇流浪的自由，但是流浪漢要想滿足自己饑腸轆轆的胃口可能就不會有太多的機會。在訪問美國的時候，我也曾見到紐約的流浪漢。冬天的紐約非常的寒冷，曼哈頓拔地而起的高樓遮蔽了冬日的陽光，也助長了樓下的風勢，大風順著街道席卷而來，刮得街上的行人步履匆匆。大風過后的流浪漢為了取暖，紛紛爬在地鐵通風口的鐵篦子上，靠著從地下升騰出來的熱氣維系著冬天里的生命。陪同我的美國朋友告訴我，這些流浪漢是因為太懶，不想工作，寧愿到處流浪，也不肯賣力氣找工作，過正常人的生活。想想這位朋友的話倒也沒錯，選擇什么樣的生活的確是個人的權利，但是當生命要靠地鐵里的熱氣來維系的時候，我想在工作和死亡這兩者之間，流浪漢一定會選擇前者。

　　談起出國的感受，我想很多人都和宗鄂先生一樣。我曾經目睹賈平凹在美國用顫抖的聲音和與自己分別了才一個月的女兒通電話，我也曾在克羅地亞目睹劉醒龍在提起兒子的時候，嘴唇哆嗦得不能自已。究竟是什么力量打動了這些漢子，我想當你讀了宗鄂先生的《這個下午我想起母親》和《想家的時候》這些詩，你就會明白，什么是親情，什么是中華文化：

　　這個下午我想起母親

　　便忍不住淌出熱淚

　　……

　　親情是個奇怪的東西

　　愈是遠離愈是親近

　　像一根柔韌的皮筋

　　抻得愈長反彈的力量愈大

　　……

　　半個時辰越過了子午線

　　也沒能走出母親的目光

　　想家的時候

　　就去唐人街

　　去唐人街聽鄉音

　　……

　　漢語不是說而是唱。

　　想家的時候

　　就去華埠吃中餐

　　……

　　好吃不過北京的餃子

　　還有香噴噴的炸醬面

　　麻辣風味更富刺激

　　讓三伏天在火鍋里熱烈地打滾

　　……

　　想一想也會流口水

　　……

　　想家的時候

　　就去長島望月

　　從海的那一面

　　悄悄地露出一張熟悉的臉

　　……

　　多情江南在夢中

　　正淚雨綿綿

　　"這里的月亮和中國的一樣圓，花園別墅、摩天大樓和紳士風度以及豪華氣派都與我無關"宗鄂先生在看完美國的"西爿月"后，割舍不下的還是自己的故鄉情。當宗鄂先生從一場車禍中醒來的時候，首先想到的是回家。宗鄂先生遭遇車禍的不幸從大洋彼岸傳來，我們曾一度為他能否恢復健康而忐忑不安。七年過去了，我高興地看到，宗鄂先生用他手中的筆不斷地延續著他藝術的生命。

　　宗鄂先生出訪美國的手續是我幫助他辦的，也是從那次我們有緣相識。此后每當他出版了什么詩集或是以他畫的插圖印制的明信片，他都要托人送給我以表示對這那曾經有過的緣分的珍視。對朋友來說，這是小事一樁，但從中我看到的是宗鄂先生的為人。同樣從他的詩集里，讀者也能感到這是一個責任感極強的男人。我衡量一個人的好壞，重要的依據是他對祖國、對母親、對社會、對家庭的責任感。

　　想起母親能夠落淚的人并非不是條鐵骨錚錚的漢子，一生不愿離開故土的人，也許不愿離開的是能生長竹子和氣節的根。

　　鈕保國

　　二○○一年十一月四日